莫里斯·布朗肖不是一個哲學家,或者更準確地說,不是一個現代意義上的哲學家。這使他在“勞特利奇批判思想家”系列里顯得有些特別。終其一生, 他從未在任何大學或者研究機構供職。事實上,作為一個自由撰稿人,他甚至沒有在任何“體制”里工作過。而要命的是,他的文字也是非體制化的。在現代人的想 象里,思想家應該是用概念建構理論體系的人,而布朗肖是一個反理論者。
所以,當我們打開《文學空間》(L’Espace litteraire)時,會感覺它更像一首“翛然而來、翛然而往”的長詩,而不是一本探討文學本體的理論著作。在飽含哲思的《不逾之步》(Le pas audelà)和《災異的書寫》(L’Ecriture du désastre)里,我們已經找不到書的完整結構,只讀到斷簡殘篇。而在他最大部頭的“理論”作品《無盡的對話》(L’Entretien infini)里,無限綿延的戲劇或小說式對白成為結構全書的框架。
2010年6月7日至10日,英國格拉斯哥大學吉福德講座上,意大利哲學家瓦蒂莫(Gianni Vattimo, 1936—)在主題為“現實的終結”(The End of Reality)的講座中坦誠:“我讀過布朗肖,但不知道如何使用他。”在問答環節,筆者問瓦蒂莫如何看待死亡與終結之間的關系,考慮到布朗肖對傳統哲學 死亡觀的批判,終結是否仍然是形而上學暴力的一部分。這恐怕也是很多讀者的困惑。理論“theory”的希臘詞源“theoria”,原意是“看,旁 觀”,柏拉圖說這是神一樣的生活方式,俯瞰世間萬物。理論所能提供的不只是上手的工具,很大程度上還有“神”一般居高臨下的智力與道德的雙重優越感。對智 慧者和真理追求者而言,最大的誘惑莫過于宣稱自己就是智慧的化身與真理的代言人。而傳統的哲學愛好者會失望地發現,布朗肖不僅拒絕讓文字成為可資利用的工 具,還拒絕給予讀者真理在握的“少數人”身份。
因為,布朗肖邀請讀者探索的不是真理,而是在真理產生之前,雙目不能注視的黑暗;是真理之后,真理之光永遠無法照亮的空間。這里只能依仗漫游之 輕而非真理之重穿行。資本主義理性時代的信條是“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Impossible is nothing),讀者在布朗肖作品中遭遇的恰恰就是這一不可能,這一“沒有什么”(nothing)、這一“無物”(Nothing);它永遠無法被目 光物化,無法被認識轉化為知識。在這暗夜之中,眼睛用來做夢、想象和回憶,而非觀看和認識,手無力掌控,只能觸摸,耳朵傾聽的不僅是聲音還有沉默。這就是 布朗肖所說的外部,真理之外、主體的能力之外、所有可能性之外、所有知識之外、所有光線之外。就像物理學上的絕對真空從來不是真的絕對空無,這一無物的空 間并非道德保守主義者所說的虛無,恰恰相反,它是誕生文學、藝術、愛與友誼的混沌之初。當布朗肖指示出主體認識、能力的界限,當他強調愛與友誼的不可能 性,他不是在發悲觀厭世之慨嘆,他是在解構主體的妄自尊大,提醒讀者生命中圍繞著多少因他者而來的不可能的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