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很多膾炙人口的篇章,都和登樓、登臺、登高連在一起。在一次次極富意蘊的駐足當中,作者們心隨舊事,思接千載,不僅成就了穿越時間的文字,也讓我們領略到一種頗為獨特的文化心理現象。
今天我們看到的這篇《歷史的冰河》,或許也和這一文化心理有關。
應該引起注意的是,當作者作為一名當代軍人,懷著一曲昨日悲歌,徘徊于一個個并非久遠的戰場遺址,設身處地地去感受那些戰爭細節的時候,英雄、歷史、民族、國家等這些宏大主題詞,在此時已然被賦予了情感的溫度和思想的厚度。
那些遠去的背影、破碎的殘骸,還有那靜默于視線的土地……究竟會在他心里激起怎樣的波瀾?跟隨他的思緒,又將有怎樣的聲音傳到我們耳畔?
——編 者
有哲人說,歷史是一條河流。
對于每一個中國人來說,中華民族的歷史之河從遠古的文化之源,流淌過一個個王朝更替的曲折歷史,濺起一朵朵起承轉合的歷史浪花,承載了一帆帆興衰往復的歷史之舟,以數千年的歷史長度,以無數華夏兒女的血脈寬度,奔騰不已,湍流不息。
然而,當中華民族這條歷史長河奔流至120年前,轉折于甲午紀年這個歷史節點的時候,卻因為一股強大的寒流而驟然冰封,寬大的河床急劇收窄,奔流的波濤被鮮血染紅,志士的吶喊響徹天際……
120年后的今天,當中國歷史進入21世紀又一個甲午紀年的時候,在北方春寒料峭的某一天,我從首都北京出發,乘上了一趟駛向北方的高速列車,前往遠隔了兩個甲子的甲午古戰場,開始一趟醞釀已久的回望之旅,去親身感受那來自120年前的徹骨風寒……
1、初露獸齒
我在大連灣畔徘徊。初春的黃海寒風中略帶著腥澀,我的思索穿越遼闊的黃海海面,定格在甲午初起的風云里。
甲午戰事,是以日本的不宣而戰開始的。
日本國土狹小,資源匱乏,為提高其作戰效率,擊敗對手,其軍事思想一直強調達成戰略戰役突然性。出其不意,以“閃擊戰”的方式力求在首次打擊中致對手于死地,是日軍作戰思想、作戰理論的核心。日本軍事思想既有東方軍事思想重謀略、重情報、重分析的特點,又有西方軍事思想重武器、重經濟、重人員素質的要求,再加上其本土帶有侵略、野蠻和變態的神道教的精神內核,三者的雜交使得日本的軍事思想存在著令人難以捉摸的復雜性和危險性。在這種作戰思想指導下,日本軍隊便如一群晝伏夜出的惡狼,出沒于大清那支毫無準備的軍隊四周。
當日本一方面壓迫朝鮮、挑釁中國,一方面大舉興兵、水陸并進,準備尋機開戰之時,清廷軍事主帥李鴻章依然在列強之間周旋,寄希望于歐美各國出面調停。日本的戰爭機器已經轟然作響,清廷上下卻幾乎沒有做任何軍事上的準備和調動。當袁世凱等駐朝清軍將領發現日本一再食言、前后反復的狼子野心時,曾力請李鴻章派重兵來朝,李鴻章卻說“我再多調,日亦必添調,將作何收場耶?”當他自感俄、英調停無望,始著手準備向朝鮮增兵之時,猶電告駐朝將領葉志超云:“日雖竭力預備戰守,我不先與開仗,彼諒不會動手,此萬國公例,誰先開仗,即誰理詘。”他的話音未落,一群毫不講信義的惡狼已經在豐島海面,向中國的運兵船發起了攻擊。是役,中方一艦被擄,一艦重傷沉沒,運有1100余名清軍的高升輪被擊沉,生還者僅245人。
戰爭的天平,一開始就向著久蓄野心的一方傾斜。歷史悲歌拉開了其愴然的序曲。
2、安東的守望
從大連北上。沿著新修的沿海高速驅車200余公里,便來到了鴨綠江畔的丹東市。今天的丹東,被冠以園林城市、優秀旅游城市、雙擁模范城市等等稱號。今天,很少有人知曉丹東的曾用名叫“安東”。那是一個更有文化內涵的名字。史載,清政府在甲午戰爭前的1876年在這里設立了安東縣。可惜的是,清政府萬萬沒有想到,不到20年之后,數萬日軍,便主要是從這里大搖大擺地攻入了中國。“安東”不成,反成“亂東”,中華民族的歷史吊詭,在這里再露崢嶸。
站在丹東著名的鴨綠江大橋上,遠眺那曾經遍灑中國人鮮血的異國國土,我的思緒便不由地穿透那120年歷史煙云,去追憶那場著名的平壤之戰。
面對日本的不宣而戰,列強們沒有如李鴻章的判斷紛紛群起而譴責之、干預之、圍攻之。中日宣戰之后,列強紛紛宣告中立。由此可見,國家之間,只有永遠的利益而沒有永遠的友誼,此國際交往之鐵律。
日本首戰得勝,陸上乘勝追擊,合圍平壤。另一場決定甲午勝負的戰役開始了。平壤之清軍,步騎炮兵約一萬五千人。當清四大軍初集平壤,朝鮮人民素親中國,聞王師至,歡呼夾道,爭獻酒漿以勞軍。而清軍紀律松弛,竟有拉夫奪財,奸淫婦女之事,以衛汝貴部為最甚。最后導致清軍在平壤軍行所至,民逃官匿,人心盡失。
這場作戰的結果,再次證明了中國的一句古話:“敗軍之將,不可言勇”。在成歡不戰而逃的葉志超,靠冒領軍功成為平壤諸軍統帥,其庸懦無能,是平壤潰敗的最直接原因。
戰端一開,出現了可悲一幕:總兵左寶貴不但要在城北戰場上指揮戰斗,還要派出親兵日夜看守著他的上司——平壤統帥葉志超,以防止他私自逃跑而影響軍心士氣。這樣的戰爭態勢,恐怕無論中外古今都絕無僅有。
3、旅大悲歌
在鴨綠江畔駐足逡巡時,我特意探訪了九連城,爬上了虎山,登臨了鳳凰嶺,然后追隨著戰爭的腳步一路南下,造訪了花園口,神游了金州,駐足旅順口。一路上,我窮盡了所有現代軍人能有的思維方式,推演了當年的每一場戰爭,我始終無法想象,那寬闊的中朝界河,那如此有利的本土作戰地理優勢,那手持現代武器的清軍,是如何讓日軍如此輕易地渡江,如此輕易地發起進攻,如此所向無敵地取得勝利!
鴨綠江江防之戰。清軍在短短的鴨綠江防線上,陳兵3萬余兵力。他們使用現代火器,扼守有利地形,在總指揮宋慶指揮下,竟然使日軍幾乎毫發無損、大搖大擺地順利渡江,致使鴨綠江防線全盤皆失。日軍得以自北向南,與在花園口登陸之第二軍會師,南下進攻旅大。
九連城之戰。九連城南倚鴨綠江,東枕云河,河東有山蹲如虎,地勢易守難攻。清軍在此一地共駐防近20個營、上萬兵力。本應給當面日軍以重創,但是,日軍從虎山對面趁夜搭橋,一夜搭成浮橋三座,清軍竟然沒有發覺。當其大部隊全部渡河完畢,對虎山和周圍諸軍進攻時,清軍尚未交火便潰不成軍。只有聶士成一部孤軍守著虎山要塞沒有脫逃。最后在日軍的強攻之下,亦退走。清軍倚為要塞的九連城就這樣輕易失手。
花園口登陸戰。這更是世界上最奇特之登陸戰。日軍一個軍團數萬兵力,在12天內從軍艦上依靠浮碼一一向岸上運送馬匹槍炮和兵力,單單渡海上陸已是頗為艱險。但就在這樣有利的地形之下,清軍在附近擁兵數萬,竟然無一兵一卒前往阻擊。日軍后來稱,他們在這里成功進行了一場登陸演習。
終于,有一個人再也忍不住了。
正定鎮總兵徐邦道,一個在那個時代少有的有血性的軍人。
當日軍勢如破竹,一路高歌直奔旅大之時,徐邦道在軍事會議上挺身而出,指出當前防務,金州為要,一旦金州失守,旅大將不可守。但是,其他幾位統領均“莫之應”。無奈,邦道只好只身率部前往。
在金州,邦道軍與日軍激烈交火,在寡不敵眾的情況下,徐邦道再次向大連守軍統領趙懷業請援,而此時正在親自監督勇丁裝運財物作渡海逃遁之計的趙懷業哪里顧得了他。在左右無援的情況下,徐邦道率殘部退走旅順口。
途經大連時,邦道再次向另一位統兵將領姜桂題求援,請他增兵與日軍爭后路。桂題倒是精明,告訴邦道:要兵沒有,要槍械倒是可以去槍庫自擇。邦道無奈,只好再次獨自出發。這次他帶領手下將士,在日軍從大連赴旅順的必經之路上設伏,將日軍截為數段,分兵包剿之,日軍挫敗。清軍追擊至雙臺溝,形勢稍有轉機。稍后日軍大隊炮兵繼至,邦道軍亦饑疲不堪,加之諸將各不相顧,未有后援,邦道不得已而放棄險隘退還旅順。
聞聽日軍攻近旅順,旅順守軍統領龔照玙、黃仕林、衛汝成等陸續潛逃內渡。唯徐邦道等少數將領率眾與敵激戰,在傷亡慘重的情況下被迫撤退。日軍很快攻下旅順。日本在進入旅順后,除留下36人作掩埋工作外,將城中百姓不分男女老幼全部屠殺。
史載,清軍大連灣棄守,守將趙懷業除了運走餉銀之外,大連灣尚有輕重各炮120余門,炮彈246萬余發,步槍600余支,槍彈3380余萬發,以及馬匹服裝等,全部拱手送給日軍。且大連灣建有海軍碼頭,日軍據之,其軍資可藉此登岸,轉運前方。此后遼東諸城之戰,皆受這一戰役結果影響。
悲哉!數萬旅順國人的鮮血,染紅的豈止是那黃海的海面!
悲哉!大清帝國花費巨資添購的槍炮彈藥和軍需物資,從此成為日軍屠殺中國人的鋒利無比的屠刀!
在回顧和體味這段慘痛的戰史時,我止不住反復思考:當一支軍隊失去靈魂、沒有血性的時候,其數量的龐大、裝備的精良,都難以成為戰局勝敗的決定性因素。
旅大的悲慘結果還是清軍以防為主軍事政策的終極失敗。設若清政府把建設旅大基地的近2億兩白銀用來購買先進的進攻型戰艦和彈藥(可以建設7個同等規模的北洋艦隊),則黃海海戰必將是另一種結局,則整個甲午海戰將是另一種結局。歷史一再告誡我們:對于我們這樣的大國,對于現代武器條件下的戰爭,軍事上的保守主義就像那不斷坍塌的城墻一樣,已經遠不能適應戰爭的形勢!
4、烏桕樹之淚
登上劉公島是一個深冬的上午。也許是工作日的緣故,整個島上,作為參觀者和憑吊者,僅我一人而已。我從沒有體會過一個人在一個景區內獨自“享用”的感覺,一種無邊的落寞從內心深處升起。
在落寞里,我看到紀念館里還陳列著從海里打撈上來的濟遠艦的巨大殘骸,它使我想到至今仍然在日本被充作某建筑大門的定遠艦的甲板。我還暢想,作為新時代的軍人,什么時候,我們才能以某種莊嚴的儀式,從日本迎回那塊甲板,讓那充滿彈孔創傷的甲板成為每一個中華兒女永遠的歷史銘記?
在落寞里,我神游于劉公島的角角落落。我注意到島上有一種神奇的樹,它沒有葉子,卻開滿了白色的小花。我請教了當地人,他們告訴我,那是烏桕樹,樹上的白花是樹的果實。看著那花樣的果實在海風中搖曳,零落而肅穆,蒼白而紛亂,一如我思想的淚花遍地綻放,一如我心碎的感覺無邊彌漫。我分明感覺,那是烏桕樹在為歷史的冰封而慟哭,那是劉公島在為恥辱的記憶而淚花飛濺——那里面,也滿含著一個軍人對歷史的默哀和悼念,充滿著今人對昨天的反思和檢討,堅定著我們對未來的理想和信念。(徐兵博)